谎言开始的地方
饱含怒意的拳头如同冰雹一般,杂乱无章地朝被按在地上的徐雨歇砸去,筋肉的碰撞声中偶尔混杂着骨头错位的声响。
群众的负面情绪像洪水一样倾泻而来,一旁的那个诡物拦住了想要帮忙的二人。人们的咒骂和殴打,犹如碎石、浊浪、激流,肮脏而源源不断地冲刷着他。
他感觉耳中的声音渐渐远去,自己的身躯越缩越小,躺在粟壳做成的船中,下方是平静的大海,汹涌的洪水汇入水面,却掀不起它一丝波澜。
拳头砸在身上的感觉很不好受,但徐雨歇的内心此刻充满了无与伦比的平静。他觉得自己一点也不恨他们,这些皮肉之苦都是应得的。
在他内心深处,一个被堵住嘴巴的声音拼命地想说出真相——不恨是不可能的,那终究是骗人骗己的谎言。
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撒谎,并对此毫无察觉的呢?
好像……是在某个初夏?
他隐约记得那一天闷热且吵闹,就和往常的夏日一样。徐雨歇双目无神,任由其他人拳打脚踢,他的思绪已经飘远了——那一天,自己也被什么东西砸得很痛,稍远的地方不是恼人的叫喊声,而是轰隆隆的雷鸣。
那一天,鸡蛋大的冰雹从天空落下,砸坏了尚且年幼的他所最珍爱的滑板车。他想抢救暴露在室外的珍爱之物,却被一个厚实的手掌拉进了屋里。当当的响声此起彼伏,他在房门关上前,看到自己的滑板车应声倒地。
再次出来时,金属制成的滑板车已经被砸的面目全非了。然后又是那个宽大厚实的手掌,手掌属于他宽厚老实的父亲。父亲的手覆在他的头顶,热烘烘的。看着徐雨歇呆呆地望向那辆滑板车,父亲调笑着问道:“宝贝可是个男子汉,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伤心吧?”
“不伤心,我一点都不伤心。”
徐雨歇看着矮小稚嫩的自己如是回答,才意识到他从小时候起,就已经撒了太多太多谎,以至于骗过了自己——他喜欢满天繁星,而不是一轮孤月;喜欢夜晚的微风,而不是聒噪的虫鸣。
可是为什么自己要将真心隐藏起来呢,是为了迎合某人的期待吗?
问题的答案,他已经记不清了。
“继续欺骗下去吧,你怎么知道自己以为的真心,不会是另一种谎言呢?”
萨欧的低语从他的血管里传来,像是无人荒原上肆意生长的罂粟花,美丽、诱人且致命。徐雨歇迷迷糊糊地想要抗拒,但遍布全身的舒适感使他沉沦。
溺死在铺满鲜花的沼泽里,似乎也不错?
温暖而黏腻的流体从身下漫上来,没过了耳廓,没过了脸颊,没过了鼻尖……他像蜷缩在温暖胞宫的婴儿,听不到羊水之外的喧嚣。
此时,对他拳脚相向的那群人已经停了下来,他们双臂向体侧打开平举,直直地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颔首垂眸,宛如一尊尊伫立的大基督像——他们已经在萨欧的影响下,陷入了最虚幻的梦境。
徐雨歇从地上爬起,身上滴落了几滴黑色的粘液,他没有回头,一言不发地朝门外走去,撞倒了几个如同雕像般的人。被撞倒的人也没有丝毫怨言,他们甚至连动作都没有改变,若不是倒地时还有弹性,简直就像毫无生气的石塑。
歌利卡不再拦着身后的二人,他放任解睦去追上那个摇摇晃晃的身影,像是在期待着一场好戏。
仿佛是感觉到了什么,徐雨歇停下脚步转过头来,他虹膜灰白双目无神,显然此时的他并非“自己”。但随着一股暖流从手心涌入,他眼中的灰白褪去,恢复了神智。
原来是解睦紧紧握住他的手,把他从谎言的深渊里拉了上来。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天真幼稚的少年,身上竟有如此神奇的能力,看来自己有必要和他好好谈谈。
“你还好吗,伤口没有裂开吧?”少年的关怀没有半点虚情假意。
“我没事,谢谢你。”
“同伴之间互帮互助是应该的啦。”
同伴,真是个令人无比怀念的称呼,徐雨歇有些愣神,不过马上想起了正事:“你跟我来,给你看样东西,别让其他人知道。”
他们二人走出了舱房,门外传来解睦的声音:“你们两个等一下,我马上回来。”
徐雨歇把他领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将缠绕在自己小臂上的绷带一圈一圈地解开,露出之前被自己割出的伤口。从伤口处可以看到,他的皮肤之下有一团黑色的物质正有节奏地鼓动着,像是在平稳地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