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浮
诏丘一睁眼,望见一方再熟悉不过的帷帐。
他的师弟是个实心的,自顾自替他做了决定,可能因为做久了掌门,积威甚重,看不得有人悖他的令,直接把他扛回了莫浮派。
诏丘坐起身,环顾周遭,对着飘蓝的帷幔琢磨,若是待会儿严温推门而入,他是该甩冷脸的好,还是作身体不适状躲着他的好。
然而等了半天,毫无人声不说,深冬的寒风刮进来,一路执拗直直钻到了他的帷帐里。
诏丘虽然在死之前是个厉害人物,但是功法费了许久,且因为某些原因,不知道有没有什么稀奇古怪的病根跟着他的尸体攒了十五年不说,金丹平息这么多年,他浑身功力应该是大不如前,因此也悲催的开始畏寒起来。
他叹了一口气,翻身下床,打算屈尊降贵的去关上漏风的木窗,撩开帘子,却实打实愣住了。
众所周知,各门派为了安顿弟子,都会置办居所。
小门小派不讲究,大通铺有之,富贵一点的一人一间小屋子也有之,轮到声名远扬威震修真界的大派,譬如他莫浮派,就豪横起来。
外门弟子一人一间格局雅致的小屋已经是最低标准,内门弟子有一屋一院,最受瞩目和偏爱的亲传则是被挨个分了一整栋阁楼,精美程度不亚于下界稍有声望的大户人家的府邸。
诏丘从前还是首席大弟子时,就住在亲传弟子的专门居所浮月殿。
但怪就怪在这个地方。
诏丘坐在床沿,鞋袜都不穿,盯着屋内的陈设出神。
木床雕深纹梨花拓浅脉叶,屏风是故人亲题的字,茶案最为精秀,呈四脚矮几状,其上放着素白瓷茶具,细看甚至有氤氲热气从壶嘴冒出来。
一切都太过熟悉,因为他确定,这就是他从前在莫浮派的居所,但最后一次在那茶案前喝茶,已经是他死前一个月的事情了。
按理来说,严温当了掌门,这个屋子该被收拾出来交给他的亲传弟子住,再不济也是空着,留着个死人的东西摆了十五年算什么事?
他垂下眼皮,片刻后光着脚直接把漏风的窗推得大开,入目景致变了不少,但这个方位,是浮月殿不错。
心底有疑惑不解不快,诏丘下定主意走了出去。
时隔多年,莫浮派一点儿也没变,长阶衔系太室在前,朱梁明堂让于其后,飞檐翘角,檐铃流声。
长风最盛的日子,后山梨花扑簌流荡,可惜现在是冬日,大抵只剩苍茫茫一片雪。
诏丘随手取了木施上挂着的花青色滚银边的披风,顺着一条小径走出住处,柔软的蓝色袍边就在嵌了石子的路上慢慢拖动着。
没寻见严温,倒有喧闹声从演武场传来,诏丘调转方向,在浮月殿后一片被修理得空旷的地方见到了一群穿着蓝色弟子服的少年。
正在说话的是一个戴着三株并蒂梨花纹发冠,腰上挂着长穗白玉佩的高个少年,他背对着诏丘,身边跟着个矮娃娃,面朝一位冷脸弟子,朗声道:“大师兄,这是我在下界新寻得的一把好剑,虽然不如修士的贴身佩剑有灵气,材质威力却已经是上等。”
他退后一步:“你来对我使剑招,我用桃木剑接!如何?”
被问的少年比他还要高出一头,瞧着很是熟悉,诏丘识海依旧宽广,视域何止几尺远,立即认出这就是昨夜的护法之一,原来是严温的弟子。
只是忘了问姓甚名谁,年方几何?
他未作回答,眉头紧锁,目光沉沉,似乎是在犹豫。
有好事的小弟子看了他的脸色,立刻站出来,话里没有讥讽,笑意却是有的,他道:“子征师兄,大师兄他入门十五年,又最刻苦不过,非你功力可抵,我们知道你上进,但莫要伤着自己才好啊!”
他完了还要加上一句:“别被打飞了自己偷偷去抹眼泪!”
这句话就很欠揍了。
果然,那被叫子征的立刻愤怒起来,很不服气的回怼:“我又没说非要压住子潜师兄一头,但能与师兄一试,定能受益良多,一把凡剑而已,你多嘴什么!”他挽了一个剑花,剑身被移到众人面前,然后下定了决心,“师兄,我自有分寸。”
被怼的小弟子立刻撇着嘴“嘁”了一声,抱着胸退回去了。
子潜掂量着手中的剑,终于开口:“我收着力。”
言下之意,就是同意了。
那子征两眼发光,立刻大声道“是”,作好了势,双腿分开稳住下盘,将桃木剑挡在身前道:“师兄,我准备好了!”
诏丘走近许多,抱着胸看热闹。
凑近了看,这位子潜的模样比昨夜对着他冷着脸流泪要顺眼多了,长发长睫薄眼睑,瞳眸是纯粹的黑,细看有肃杀之意,手上一招一式都准确无误,力道技巧都有,且不显急促,可见心平,剑招带凌绝之气,但绕到剑锋又变得柔和许多,可见心性功力。
是个好苗子。
一招出,剑气逼人,带着极其浅淡的黑色剑意杀到子征面前,后者看准时机运招格挡,却还是被剑风压退到几丈外。
诏丘朗声道一声:“好!”,慢悠悠踱到众人面前。
十五六个弟子这才发觉不远处有人。
有弟子作惊骇状,下意识抓起桃木剑就要备势,被子潜压下,诏丘给他使了一个眼神,让他不要行礼,后者乖乖退下,规规矩矩收剑站着。
背对着诏丘的子征转过头,眼中划过一抹惊讶,随即很有眼色的站到子潜身边。
于是到这时,唯一一个没有意识到他出现的弟子,只剩地上坐着的一个。
说是坐,倒不如说是栽,矮个子的小娃娃方才站在子征旁边看得入了迷,被剑气波及,利落干脆地被打在地上动弹不得,好不容易爬起来,看着手掌磨出来的伤口就开始哭鼻子。
诏丘看他哭得可怜,抖抖袖子,伸出一只手。
小娃娃愣愣的看着身边递来一只指根细长,骨节分明,甲床饱满的手,第一反应竟是“哇”了一声。
他声音里还带着糯气,忘了要先伸手,而是凑近了道:“好白啊!”
就像死了好几天那样的白。
这个念头冒出来,小娃娃哆嗦了一下,手的主人似乎没什么耐性,蜷了一下手指以示催促,在这带着不容置喙意味的帮扶下,小娃娃哆哆嗦嗦把自己的小爪子伸了过去。
暖的!活人!
他松了一口气。
然后是带着调笑的语调,听起来像是莫浮派初雪时,白絮拨打梨树枝的疏融清越之声,响在他耳边:“摔倒了就哭可是没有办法成为厉害的修士的。”
诏丘问:“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