靡它
不过诏丘再一想,又想明白了。
齐榭刚被他带回莫浮派的时候,身子骨还不是很健实。
可能是在下界待久了,冷不丁被提溜到凌空山,当晚就生了病。
凌空山地势高绝,山上常年都比山下冷不少,诏丘将自己的披风让给他,将人裹成了圆滚滚的土豆一路抱回来的,千般小心,但还是在什么地方出了差池,惹出风寒。
但除了风寒,还有一些奇怪的病症。
诏丘看不明白,自然要去叨扰闻理,于是他师叔三步并作两步的走到他的生兰阁,屁股墩往床边一放,神神叨叨弄了半天,蹦出一个“水土不服”。
为求方便,诏丘将自己的床让给了尚小的齐榭,不在书房凑合就是和严温挤一挤,偌大的居室里除了放着一个小娃娃,余下空处大多搁置着褚阳早就为他配好的一大堆药,说来万事俱备,不该有什么差池。
但显然,所有人都没有料到事情是这个走向。
闻理将药包翻开一些,随手拨弄几下,转头在纸上写出龙飞凤舞认不清的几个大字,交给下头的小弟子,让他们配药去了。
此药非彼药。
对于褚阳的手艺,闻理自然没什么好挑,但水土不服来得快些,因为齐榭人小底基不稳,势头看着还尤其猛烈,事有轻重缓急,闻理自然先让他弃了褚阳配的那些,先将他这一帖吃几天再说。
这个“几天”之后,齐榭确实精神头好了许多,但药有忌口,他能吃的东西不多,加上口淡嘴苦,被折腾了几天,看着反而更瘦了,隐隐有厌食的意思。
如是,自然是将药方子再换。
几轮弄下来,一边是闻理顾着小孩子的病症和嗜甜本性,二是诏丘啰唆起来,时不时去闻理耳边念叨,让他不要折腾这么小的娃娃,别把他当成自己,故意弄些有的没的长教训,到后面几帖药,熬出来已经不苦了。
且怕他喝出脾气,每每喂药之后就有润化且不相克的糕点等着。
但还是让齐榭生出点畏性,见着闻理就觉得喉咙苦。
褚阳是和他一般的医修,且下手更狠,药方子都是往黑咕隆咚和苦不拉几的弄,这十多年来,为求知根知底妥帖为上,但凡齐榭又生出什么差池,严温必然是要逮着褚阳薅的,想必他的手段齐榭不能更清楚了。
所以尽管褚阳归隐,他们都是以书信往来,齐榭避他是下意识的,甚至比小时候对闻理更甚。
想来他这些日子,只在人多的时候出现,但凡诏丘说自己困了乏了,他就找借口道自己要打坐清修,也跟着遁得远远的,像下界的学童挨打挨久了,见着夫子就会缩脖子一般,带着孩子气。
既然是要放松,诏丘怎好和一个可比药罐子的人凑到一处,惹他紧张,便早早和褚阳商量好了,各走各的,互不叨扰。
灯火辉映,明明暗暗绕了长街十里,蜡烛光从灯笼纸里析出来,便成了华彩不一的模样,在各处摇晃着。
护城河里一顺溜的莲花灯,映得其下河水都朦胧璀然。
诏丘环顾一圈,选了和褚阳相反的一条道,兴致颇高:“走,先去买吃食。”
要甜的。
他出手向来阔绰,自己没什么特别想要的,就挑着齐榭可能会喜欢的去买,如果遇上摊贩嘴甜或是面相和善,见他们师徒二人都是一般的容色出众,会在递交油纸包的时候顺口说几句吉祥话,他心情好了,就弯着眼睛非要给人家赏钱。是以小摊逛了没几个,诏丘手里已经拎了几个纸包,林林总总,全是点心果子。
他一一问过齐榭,后者都说“晚膳吃过了,还不饿”,一口都没动。
诏丘就任由裹束纸包的红线勒住他的指腹,又随着重物向下抻,一晃一晃的坠着。
长街人头攒动,不时钻过来一对嬉笑打闹的孩子,或是什么男女没辨清路,低笑着从他们身边借道,将人撞得歪斜。
有杂耍戏台,壮硕的汉子穿着阔裤,腰上系一条布巾,除此以外什么也不穿,闭着眼朝外喷火,围观的人足足三圈,不住的拍手叫好。
诏丘的身量很高,黑夜沉沉,这道火光又太过显眼,他不需踮脚仰头,只是轻轻的扫过一眼,便能看清那汉子手上的青筋和转身时肩背露出的汗。
然后又一道火光喷来,正逢另一处打铁花,炎星细碎,如九天星子下坠,漫天喷薄飞舞而来。。
因为眼前没什么遮挡,诏丘被晃了眼,下意识擡手要去挡,修长的手指刚好抵在眼睑某处,身侧人流攒动过甚,他被挤开一寸。
齐榭从头到尾走在他身侧,似乎想擡手抓住他的手腕,临了突兀的改了主意,手心朝外,在他后背抵了一下。
诏丘知道,他是想稳住自己的。
但那只手的落点有些怪,他只感到一道极其轻微的按压,五指压过层叠繁复的衣裳,似乎是扣住了脊骨的某一个凸起,让那只手顿了一下。
齐榭的五指修长,点过来时像是一个触感柔和的枝条轻轻扫了一下,片刻之后却收了。
莫名其妙的,诏丘反而被推远。
于是他站定,生出一点无奈,在又被行人磨撞的当口挑着眼睛笑了一下,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道:“不要为师了么?”
声音温温沉沉的,笑声从喉口逸出来,可能不甚分明。
齐榭愣了一下,似乎想张嘴说什么,却只是很轻的阖了一下眸子,喉结微动。
这一瞬,杂技汉子没了新的招式,没有捧场的欢呼,这一片陡然显得安静,灯火晦暗,仅有的光线正好落到齐榭脚边,像是划出一道不规则的地界,将他和旁人分开。
恍惚间,他觉得齐榭面上一晃而过的神情有些眼熟,但又似乎不曾见过。
心底淌过一股极其难言的情绪,什么尖细的东西爬进来,悄无声息的抓了他一下。
他突然说了一句:“阿榭……”
齐榭擡眼望过来,静默地等着。
但诏丘却忘了自己刚才那一瞬是想说什么,于是摇摇头笑道:“没事。”
人流中混进来一个卖糖葫芦的,吆喝一声大过一声,越来越近。
诏丘走过去问:“吃不吃糖葫芦?”
这一次齐榭倒是没拒绝,眼风朝远处扫了一下,在某一处定住,然后点点头。
左右人多,他们不好去挤,干脆找了一个空地站着等。
卖糖葫芦的男子看上去是个年纪很轻的小生,面容白净,笑起来尤其明朗。
他在慢悠悠晃过来的路上停了一停,俯首和一个小孩儿说了句什么,又咧着嘴过来了。
诏丘先迈出脚,因为衣袍的缘故,开的路颇为宽阔,齐榭走在他身后,没和任何人撞上。
等走到那小贩跟前,他便笑着说:“快来挑。”
小生见来了生意,笑得再亲切不过了,问:“买几串?”
诏丘照搬,问齐榭:“买几串?”
彼时齐榭的眼神正从草靶上扫过一圈,不知怎的皱了皱眉,不肯放过的又盯了一圈,惹得那小贩都来问了:“这位公子,是挑花眼了?”
齐榭比他高了大半个头,是以他这一问,就不得不微微扬起头才得成,齐榭要答话,自然也微低着头,很客气的问:“请问,这里之前扎着一串糖葫芦?是卖掉了?”
他伸出一指,极快的在某个草窟窿前划了一圈,又极快收起来。
齐榭虽然是笑着的,但那笑只是客套,眸中一瞬的焦急闪过,让他看着有点紧张。
小贩“呀”了一声,道:“公子眼神真好,这串糖葫芦确实被一个小孩儿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