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子
褚阳眼疾手快,摸着茶壶把手,向反方向一扯:“坐下,还没说完。”他将东西夺回来放在案上,不动声色放远了些以免有人又打坏主意,“别拿我东西,我叫你过来是为正事。”
诏丘想不到,除了教训自己外,他还真有正事,只好耐着性子等。
他就盯着褚阳走出去,半晌后端着药走回来。
其实也不算看,他是闻出来的。
彼时他已经开始找顺眼的角落,准备趁他不注意冲出去了事,被未卜先知的褚阳一步挡在屋门口,退无可退,逃无处逃。
褚阳朝某处阴影中站着企图降低自己存在感的某人道:“躲是没有用的,过来喝药。”
他甚至体贴的问了一句:“吃什么东西了吗?”
诏丘悻悻:“吃了就能不喝药?那粽子糖梅花糕算不算?”
褚阳满意的点点头,将木托盘往前一推:“正好,有东西垫一垫,不至于药性磨胃。”他十指交握,看着和蔼,其实眼睛直勾勾的,就等着在诏丘反抗的某个瞬间一掌劈下去,大不了直接灌,总不能又被他躲走了。
“来吧,早死早超生。”
诏丘磨磨蹭蹭挪过来,满脸不情愿,等到往桌上一扫,顿时长长咦了一声。
褚阳道:“咦什么,别拖拉,早晚都要喝。”
诏丘道:“不是。”他指尖虚指着药碗,“又弄错了?”
褚阳道:“哪里有错?都是你的。”
屋内只支着一盏烛灯,他抱着手臂不耐烦的模样有点眼熟,诏丘擡手揉了一下眼睛,才发现自己是认错了人,脑子发昏。
但其实也不能全盘怪他,毕竟多年以来,喂他药的不止褚阳。
而他喝过的汤汤水水实在太多,但凡多下肚几碗,便不晓得哪个归谁管。
而方才的片刻恍惚,只是一个错觉罢了。
他以为有一个药碗当属于严温。
莫浮派立于凌空山上,高山陡绝,山巅终年覆雪,常有森寒长风奔涌而来,送遍巍巍明堂阔殿。
莫浮派派址自然不在积雪长留地,但实则也没隔多远。
门派落址地远高于山腰,仔细说来反而距离山巅更近一些。
是以长年山风执拗,总会在昼夜交替之时,或是寒冬瓜代深秋之时,将几个身体不强健的弟子吹得病歪歪,再将其他弟子冻得喷嚏连天。
每到这个时辰,就是闻理长老最忙的时候。
并不是忙着煎药,他深谙门中弟子习性,虽然看着心眼粗,但在一些小事上实则很体贴,往往会提前备好御寒的被褥衣裳之类,再给所有人配置合宜的吃食,在他们生病之前,将诸弟子的身体养一养。
而这只是他一句话或是一道长老令的事,苦力全是。
早些年确实有弟子中招,但越到后,就鲜有愚笨的再因为这类事吃苦头了,往往到点就簇拥着他,将该吃的该喝的全部吞干净,然后心无挂虑地继续撒欢。
是以闻理也没忙几年,到后面更是连样子都不装,将配好的药膳方子一放,偶尔扮老成,天女散花将炼出来的丹药一分,又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模样。
闻端却看不下去。
一则,他毕竟是个医道的香饽饽,才学如此,派上用场才算不辱没他的名声。
二则,他懒散,带得弟子也懒散,即便防范万全,白日嘱咐得再好,却防不了夜里弟子们踢被子,是以隔三岔五,闻端还是能碰着个把焉了吧唧的弟子,病得发昏,行礼都是歪的,还能学着闻理的脾性浑不在意的乱跑,看得他着急上火。
而第三则,也是最重要的一则。闻理闲下来,日日没事干,就爱带着弟子惹是生非,不是今天把后山的石头砸落了一块,就是明日将祖师爷种的梨树刨走一块根,再不济就是看闲书看睡着了,跌下座椅,砸到了身边同样偷懒的弟子,折了胳膊,还要跑到他面前哭,烦不胜烦。
他是掌门,能仅顾着一个人的时候不多,为防他闲得发霉,也为了将人定在诸多殿宇中,以免要用时找不到,闻端就给闻理派了一件差事。
给弟子熬汤药。
他本意是能熬多少熬多少,但是这厮装傻,且不靠谱,混不管自己漫山遍野跑的诸多外门内门弟子,私自将队列缩成两人,当即来了一句:“长溟和长洐?好。”
闻端问:“你的弟子呢?”
闻理就寻到木椅,毫不客气在他身边一坐,悠悠哉道:“他们又不傻,病了自己晓得去配药。”
汤药这一类,并不只是生病了才能喝,有不少益气通血助疏脉络的好方子,说来就是裨益诏丘和严温修行罢了,除了苦一点,实质上就是在三餐之外给他们安排的无伤补方,好办得很,闻理自然应下来。
不过他只负责配药,不负责熬,更不负责送,每每做完该做的,又会跑到浮阳殿碍闻端的眼。
莫浮派对吃食一类管得很严,更何况涉及亲传,每日负责这些琐事的弟子不敢懈怠,每每熬好了先送去两位尊长处看一眼,确定无异才会送到亲传居舍去。
只是有一日,闻理恰巧不在。
他素爱在浮阳殿占一席之地,闻端懒得管,下边的弟子也习惯了,规规矩矩端着木托白瓷碗跑到正殿让他例行一看,却不料只有闻端。
他总是很忙,也不比闻理在此道的研究高深,匆匆扫了一眼,觉得看起来黑咕隆咚的很眼熟,就放下心来。
然后他说:“送去给长洐。”
长洐,正是严温。
不同他名字里带个温字,这人吃东西其实喜欢烫口的,即便诏丘闻理轮番劝,说烫口的吃食对身体不好,要他改,也拦不住他习惯使然,总有那么一两天犯糊涂,丝毫不等汤药变凉就入口,被烫得龇牙咧嘴还犟嘴不承认。
于是闻端就养成了一个性子,送药先送给严温。
他们师兄弟吃的同一帖药,一个陶罐倒出两碗,将先倒出的药送给小的那个,正好汤药放凉的时间久,可不露痕迹地扭转他的毛病。
然后第二个弟子进来。
可能是太忙了,身边又没有闻理提醒,送药弟子事先没有通好口风,往往是他说什么就听什么,闻端难得糊涂,顺嘴又说给长洐,他自己没察觉,弟子得了令忙不叠的就走。
于是那日严温喝了两碗药,不晓得这是新的安排还是弟子失误,琢磨片刻照单全收,被汤药撑得肚子发胀。
他自然不好追去正殿问闻端,毕竟这只是小事,但不妨碍他和诏丘凑到一处时出声抱怨,一开口就是一句:“两碗药下去,今天不用吃晚饭了。”
诏丘一碗没捞到,还以为是刻意安排,自然听得一头雾水。
两人大眼瞪大眼,终于机灵地对了对口风,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掌门的面子很重要,他们做弟子更不好挑着小毛病让自己师尊没脸,便各自吞了苦果,取了折中的法子,说日后但凡有谁收到两碗药都先不要喝,支会对方一声以防再出笑话。
如今两碗汤药摆在面前,他便想起往事来。
褚阳见他愣神,以为他又耍赖,“啧”的一声:“你喝不喝?不喝我又去折腾子游,反正不是我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