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宜
佟立修还在笑着和人来回拉扯,若是忽略他字句里实则夹杂的枪棒,倒是一幅蛮称心的画面。
褚阳此人秉性独特,喜怒爱憎尽皆分明,绝无矫饰。对于有缘的故人旧物总会有无尽的挂怀,像汩汩入流的清塘水,实在盛不住了,就会冒出来一些,无论是突发奇想唠叨起来,抑或是旁人在不经意间发掘到他往来相助的痕迹,这样的关切都有端倪可寻。
不过大多时候还是不动声色的。
可能因为年少失恃,对于亲缘格外看重,但褚掌门的性子如同太山派落址地山巅的长风流雪,是一片发自肺腑的冷和淡。门派之中又对血脉联系不甚看重,他有心维系,却未能有更好的结果,不肯放过,便将一片丹心付诸到一干师弟师妹身上。
譬如他对云见山,又譬如他对自己。
前者自然对他诸多照拂千恩万谢,累成一派可感可歌的拳拳师兄弟情,但诏丘自认是个很讨人厌的性子,最喜欢将生性沉静的人惹出一身怒气,将天然明朗的人恫吓得满心惶恐,然后任随两拨人对他怒目,漫山遍野的痛斥和追打。
就他现今记得的,自己就曾顺手破过太山派的一道独门阵法,将他放在阵中培育多年的一株草植随手薅走,熬成浓郁喷香的一碗药汤,然后将自己灌倒,还多亏褚阳恻隐旁出将他救活。
又或是他邀褚阳来莫浮派做客,特意将闻理长老新研制出的一方新毒奉上,却不小心将褚阳精心熬制出的补药和毒药弄混,一口闷下,差点连累褚阳背负上杀害同袍挚友的大罪。
再或是他自请向褚阳学一些养生药方充当门面,日日刻苦地给他打下手,然后自封有恩,连吃带拿,将他私库贮存全部搬到莫浮派,留他端着空药罐傻眼。
万分卑鄙。
他惹祸有刻意有不刻意,但极其有分寸,从不波及他人,只针对褚阳,往往是得手一次消停半年,其中一个月是用来给褚阳平心静气宽阔胸怀,以免忍不住提剑将他杀死,余下五个月就认错加诓骗,让褚阳看在他勉强勤奋好学的份上,继续和他交好。
医修追随药理和万物和畅的规则,最善调息,多是心中平和如春水,人间恩怨如同过水涟漪,终归于静。但他每每惹得褚阳对他不是斥就是怨,若不是行止礼仪在前,大道伦常在后,叫他不得打诳语,恐怕他还要多多祝愿自己短命,以免连累其他人。
他本以为自己这样混账的人一个就够了,却不想祸不单行,还有一个佟立修更胜一筹。
佟立修嘴皮功夫了得,甚至还能在褚阳尽量耐性的时候将他拐回火冒三丈的心境。诏丘两手抄着看笑话,看着竟然真的笑起来,不过笑了一会儿,这个看热闹的心思却又逐渐偃息。
他问齐榭:“佟立修,是怎么个调戏法?”
虽则听多了某人花花公子的名号,但他并没有目睹佟立修招惹桃花的过程。有幸得见,也多在佟立修得手之后,软香温玉在怀之时。
自己和齐榭都是男子,算是他兴起而招惹出的意外,但他自认脸皮比姑娘家厚,可能被调戏后的反应也不够要死要活,无法感同女子的娇怯和惶恐,只好细问。
齐榭认真回忆:“可能我出阵稍晚,或是阵位过偏,只看到佟师伯微微凑身,十七站在阵外一些,满脸惊恐。”
三道连阵,在阵容阵性和破阵之法上大抵相似。
相比佟立修和诏丘的入阵即探,各自坐不住的性子,齐榭自然要稳得多,淡得多。
他知晓自己和自家师尊入阵时间的不同,并不打算乱跑乱逛,而是等着有人报信平安,一张黄表纸呼跃而来,他才打算徐徐图之,再不然就是听命行事。
归结于有两位好折腾的,他如此行事反而妥帖,正好捡漏,在两人商定对策后持令后行,又为寻诏丘,一路走得快了些,半途遇到佟立修。
那时雾色未尽,满眼苍白朦胧,人迹实在难以探查。
隐隐绰绰间,眼前忽然晃过一道黑影。
灵奴随阵生,自然不受阵法限制,可随时出入。
一符开阵眼,齐榭没有精力去收束这个东西,心想阵破后这灵奴自会消散,弃之不管。
他心觉诧异,当空一抓,立刻扼住那只灵奴的喉咙,将它捏成两端粗中间细,方便抓握的形状,然后被吐了一手的黑泡泡。
这东西吃硬不吃软,但凡手段不当,就会被认作可欺辱的对象,齐榭当即学自家师尊的招式,擡手一个脑瓜嘣,将灵奴打得嘤嘤噎噎,不得不在前带路。
阵中有雾,阵外却是空气洁净如新,所以不需灵力辨认,行至一片未褪干净的虚白之境,齐榭就晓得自己是入了自家师尊或是佟师伯所在的阵地。
灵奴循灵力而生,到这里就开始胡蹦乱跳,撒泼打滚地要脱离桎梏,逼着齐榭散了它扣在指节的雾带,不管不顾地冲上去。
然后就听得一句:“又来一个。”
正是佟立修多嘴。
十七下界时日虽多,但多在锦蓉城,不曾踏足嘉州。而佟立修此人除了远离本派下界眉州城,最不愿涉足的就是锦蓉。
是以两人对望,谁也没有认出谁。
齐榭还未唤出佟师伯,此人微微倾身,满是不可置信的打量:“你怎么是个小姑娘?”
这话问得颇怪,最好去质问来人的爹娘,十七自己是答不出来的。而生人在前,她心中越是惶恐,面上就是毫不掩饰的畏惧慌张,没等齐榭出手,她满脸羞愤咬着唇,狠狠跺地几脚逃走了。
诏丘颔首,心底松了一口气:“原来没占到便宜。”
齐榭十分谨慎的补充了一句:“两眼所见多有片面,弟子不敢妄断。”
并不是他刻意给佟立修泼脏水,而是十七跑走之前,佟立修曾伸出手指,似抚似叩要去碰十七的脸,虽则未能得手,但若他行径稍微收敛一点,也并不会惹得十七这样的讨厌。
而晏清和佟立修的缘分就要深得多,早就晓得青天剑宗这位挂名掌门是如何作风,私下偶遇也有,以门派弟子的名号正经拜会亦有,实在很难不对这张妖冶的脸印象深刻。
护犊子的本性一旦激发,实难收敛,也顾不上他究竟是如何尊贵的身份,一打了事。
诏丘颔首。
以他接到的晏清一招来看,恐怕在齐榭赶到之前,佟某人还做过什么不为人知的小动作,只是这一则就非局外人可知。
眼看着两拨人言辞愈发激烈,几乎就要捅破那层表面客气的窗户纸开始互掐起来,诏丘心道再看热闹太过缺德,对齐榭送了一个眼神,两人状若自然实则处心积虑的挤进他们之间。
齐榭谨守规矩,对上擅长装乖,很讨长辈喜爱,对下则是严肃到正好的一派定定,太山派一干人见他如见温水,再怎么大的火气都要消减三分。
至于诏丘这种不靠谱的,自然是去祸害佟立修。
他也不顾某人动手动脚的本事,压肩一揽,将皮笑肉不笑的佟立修扯远了才问:“何必如此呢?”
佟立修也很困惑,反问:“我也想知道,何必如此?”
看来是各自觉得对方罪过,诏丘也懒得装了,直接挑破:“你究竟对人家姑娘做什么了?”
可能没想到诏丘如此直白,佟立修挑眉:“你就这么问出口?”
诏丘颔首:“不然呢?若是我迂回辗转,你会解释?”
佟立修:“不会。”
诏丘早料到他会是如此答案,且前尘往事中,两人确然是共事过,实在深谙对方都是什么狗德行,自然懒得废话。
“所以你究竟做了什么?”
对付佟立修这样的人,就是要越直白越好。他心底有千万种盘算和看法,面上都不会显露半分,还会端出一派“与我无关别来叨扰”的架势,且惯爱插科打诨,若是他心底不愿,旁人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得知答案,不如剖白,等着他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