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灵
然后十指抓来。
说铺天盖地,都含蓄了。
齑粉之下分明是湿土,却像纵伸到阴曹地府,成了白骨通天达地的阶梯,如同无休止的海浪扑涌上来,你压着我我压着你,层层叠叠,上面的垫着,很快抓满了整个结界。
森白一片。
庄宛童仰着头,害怕都忘了。
界内三人已经被包围严实,连衣角都看不见,褚阳和晏清倒是镇定,依然擡眸掐诀。
叮叮咚咚滚在一起,像是成千上万的骨铃铛汇集此地一齐作响,实在很难说好听不好听。
声音太猛,猛到繁杂,在这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敲骨音中,诏丘拍了拍腿上的衣裳:“喂,起来干活。”
这个语气肯定不是对着齐榭,佟立修没滋没味的“哦”了一声,装傻:“我要怎么帮?”
诏丘说:“把他们都刨上来。”
这个“他们”,毫无疑问就是白骨,佟立修直接上手一抓,只见结界上森白垒叠的白骨间探进十个饱满盈白的指尖,呼啦一声,佟立修合拢一抱,搂了一怀的白骨,甚至手掌是和一对白骨相扣的,嘴上念念有词:“别怕啊别怕啊。”
他说得款款温柔,从壁界走到稍微可以落脚的空地,猛力往地上一掷,甚至还擡脚踩了踩,将白骨们压实,然后扒拉下来几只爬到他肩上的东西。
同样的,诏丘直接单手薅,一薅就是四分之一的壁界,掌拉掌心连心,他一刮一顺,嫌弃的撇撇手,将东西全部甩到佟立修脚下。
齐榭没那么不靠谱,但也没好到哪儿去,他看准角度擡脚一蹬,七八层厚的白骨被他踹落,又被脚侧同样扫到佟立修脚边。
佟立修不愿意了:“怎么都甩到我这里啊?”
诏丘都懒得擡眼:“瞎,洞口在我和阿榭之间。”
他不说,界外的人还真注意不到,一个缸口大小的洞口,正是被纯黑尸灰抹出来的一个圈,落在棺木齑粉西侧,密密麻麻的白骨从这里钻出来竟然没有沾上泥土,依然白得瘆人,白得干净,白得漂亮。
三人马不停蹄地薅,洞口就前赴后继地补,片刻后又爬满了整个壁界,于是界壁空而复满,满而复空,三人的身形不时出现,又很快被遮严实。
有此隔绝,他们的声音像是被厚壁闷住,好不容易传出来,音色模糊。
诏丘道:“站着作甚?偷懒?”
佟立修回:“死爪子抓我头发。”
齐榭再扫,西侧一片白花花有了豁口,他说:“师尊,装不下了,这东西比我想的要多。”
佟立修终于也露出脸,不过片刻不见,他竟然长高不少,庄宛童和十七瑜细看,才晓得他站在骨堆之上,头几乎要顶到银白结界顶。
两人不约而同“哇”了一声。
诏丘单手撑腰:“那就把结界打开。”
如果说庄宛童刚才还在惊艳,那他听到这句话后,什么看热闹的兴趣都没有了。
小魂飘飘,他腿一软,差点给他们拜年。
这一刻,白骨窜动不止,三人高挑身形立于前,褚阳和晏清神色镇定,改换手势。
结界消散。
新的银白之色反扑,将他和十七瑜紧紧裹住。
白骨彻底炸开。
漫天白骨四散,除去佟立修脚下那些动弹不得,其余的全部向他们扑来。
它们从脚下爬起,越到壁顶,最近时就和眼睛隔着几寸,似乎指骨稍一用力,就能扎出一个大洞掉进来。
庄宛童忍不住抖了抖,“呜”一声躲进十七瑜怀里。
面前的壁罩被扫开。
明光照进,所有人凑过来,褚阳叩了叩结界,对他说:“别怕,闭上眼睛。”
下一瞬,金光磅礴喷涌而出。
诏丘在界前开启了轮回术。
那是一道强烈的术芒,却在扑过来的一瞬变得浅淡。
庄宛童的眼睛被蒙着,仍有细微光亮漏进来,澄黄柔和,连十七瑜蒙住他眼睛的手都被照得透亮,掌心血液流灌的痕迹和金色相容,一派温暖。
他扒下十七的手指松松抓着,看见了漫天金光。
扑爬蔓延叮叮咚咚的白骨顿住。
最近的留在结界边,顺着壁障温和无害地滑落到地。最远的停在十丈以外,铺盖了原本的土色。
森然白骨颓丧蜷起,在轮回术的效力下逐渐消散成飞灰。
齐榭将他牵出来:“说了的,中阶阵,不难也不吓人。”
新的如雪骨灰和原本黑色的尸灰相容,却并没有变得斑驳杂乱,它们在融到一起的那一瞬间就逐渐陷入地底,填平了湿润土层的沟壑和缝隙,逐渐铺展成另一幅模样。
而逐渐消散的枯骨逸散出丝丝缕缕的金线,从四面八方涌来,又像是从指缝拔出,千丝万缕被轮回术兜头吸纳,又拢住,成了一个浑圆巨大的球体,安静闭合了片刻又缓缓流动起来,最后如庞贝吐珠,托送一道魂体而来。
与此同时,球体外部的金光再度逸散,一半缓缓奔向九霄,一半急速压地而行,如同雾气扫荡翻涌,轻浅的一层后,为他们扫出这具魂体生前的行走痕迹。
那是一道道脚印。
脚掌宽厚,落地金光颇重,大概是个身形臃肿的人,恐怕体重也很可观。
脚印从视线不可及的边界蔓延而来,逐渐迈近到轮回术界内,前一道消散,后一道便显起,如同生者现世,走走停停。
到最近处,那脚印突然变得密集杂乱,似乎此地是他生前所居,长久停留,又长久奔波。
令人眼花缭乱的起起灭灭之后,满地金光脚印散尽,只留下了最后一道。
就在诏丘和褚阳身前。
齐榭忍不住放低了声音:“师尊认识?”
诏丘微微一笑:“没猜错的话,一面之缘。”
与此同时,被收拢的魂体睁开眼。
正是拿大扫帚扫过诏丘的胖老板。
不知姓名,不知年纪,除此一面,再无交集。
不同于他和褚阳的淡定,这位仁兄被封禁在此,魂魄没有自然消散,不入轮回,但也保住了前世的记忆,两眼一睁,就是劈头盖脸的一句:“怎么是你们?”
些微金光散出,似乎是魂体喷出的口水,诏丘挥袖一扫,有些悻悻。
早晓得困灵阵必然会困灵,也猜到亡灵被放出来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但多往前世恩仇上面去想,却不料他怒气如此,竟然是冲着自己。
“你竟然记得我?”
那胖老板还是凶神恶煞的:“不然呢?当年嘉州大乱,化骨疫横行,我想一次气一次,只恨当年没有多扫你两扫帚。”
他不分青红皂白,暴脾气上头,一顿骂完诏丘,金色的魂体还伸出手指,对着褚阳:“还有你。”
褚阳天之骄子,无论修行还是隐居,都居正位,得人敬重景仰,冷不丁被这么一指,脸就黑了。
魂体如同肉身,胖老板身量一般,只是前者被轮回术的冷风托着,竟然直接高出褚阳一头,后者一记眼刀射出,竟然不达效力,这让威严惯了的褚阳十分没面子,果断退后:“和我无关。”
他退到庄宛童身边,撇头不理人,那胖老板冷笑一声,突然见到地上一个眼巴巴嫩呼呼的小娃娃,突然发觉不对劲。
“等等,为什么你们都变了模样?”
可能是被困太久,他忘却时间流逝,也孤独太久,看到人就下意识说话发牢骚,却忘了细看身前的所谓“面熟之人”究竟是什么样子。
他默了默,看到褚阳一身布衣也掩不住的挺拔身姿,远不同当年,再看到诏丘的如雪白发,眉睫如霜,愣住了。
“现在,还是我去世的那一年吗?”
褚阳罢工,自然只能诏丘顶上,他问:“你去世是什么时候?”
那人道:“化骨大疫后三年。”
诏丘回:“不是。”
“所以现在是?”
“十五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