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
这句话之后,他甚至不敢去看齐榭的眼睛。
垂眸良久,脖颈上的头似乎动了动,诏丘想着装狠到这个地步已经很足够,他再也装不下去了,正要收手,却见被迫微微扬起的一张脸上挂满了水渍。
而曾经或清亮或深邃的眼神全部消失干净,齐榭只是茫然地看着他,毫无所觉地落下泪来。
他的声音颤抖不止:“不是师徒?”
诏丘收了手,逼着自己用冷漠到极致的眼神回望过去:“你忘了,你我之间,没有拜师礼。”
话音落地的一瞬,齐榭的呼吸都停住了,他适才所有凶神恶煞或是冷若冰霜都散得毫无踪迹,而如今脸上的表情,更像是一种痛到极致会有的麻木和迟钝。
他还维持着跌坐在地的姿势,眼神下意识钉在诏丘脸上,试图找到不同的答案,却未能如愿。
那双深色漂亮的眼瞳转了一下,带出硕大的两颗泪珠,啪嗒砸进深蓝的外袍。
而褪去水渍,那清冷如山泉的眼睛里露出什么东西碎裂的痕迹。
似乎有一把刀狠狠扎进心里肆意翻搅,痛意侵蚀,几乎是立刻就要了他的命。齐榭完全忘了自己最初是想用什么样的办法困住他,困住面前这个他最想留住的人。
这是他的救命恩人。
这是他的师尊。
是他最亲最信的人。
是他亲眼目睹死亡后给自己垒下的执念,是……他的心上人。
有的人就是重要到,他根本无法容忍他的离去。
他知道诏丘最恨别人胁迫,却还是违背心意,用了最卑劣的一种办法企图能将他留下。
没想到临了了,原来他连用师徒情分挟制的资格都没有。
他茫然无措,慌张到手都在抖,脸直朝着地面,不知道是找什么,僵硬的双腿慢慢挪动,连踩到外袍都毫无所觉,最后慢吞吞成了一个跪坐的姿势。
不知道是跪诏丘,还是跪自己。
齐榭几乎都要笑了:“不是师徒?”
他曾经在书室里勤学苦读,就为了这个人来考校他的时候,脸上能露出一点点欣慰的笑容。他曾在演武场练剑,细细描摹这个人的一招一式和弟子袍缠裹下的飘然身姿。他曾在无数个疲乏困怠的时候想,他有一个师尊,他要成为最让师尊喜欢和满意的弟子。
这一切,都是因为师徒之名。
可是如果没有了这一层……
他甚至从来没想过把自己的心意说出口,他只是想让师尊活着。
“不是师徒……”
那他要怎么样才能留下这个人?
他在无休止的战粟和无边际的惶恐里痛到快要说不出话。
“那我是什么?”
原来他是负累,是苦果,是业障。
诏丘站起来,慢慢俯视齐榭的头顶。
某一瞬他几乎要伸手触碰那张脸了,却又缩回去。
“不准跪着。”
这是他留给齐榭的最后一句话。
齐榭好不容易站起来,踉跄了一下,又跌到床榻上,颤抖了好久,才从臂弯里闷出几个带着哭腔的字。
他说:“不是的。”
他记得诏丘的一切,记得他说过的话,许出的承诺,他们就是师徒。
他想起很多年前的某一天,自己被围在浮阳殿正殿中间,因为定下了一件大事,门派上下喜气洋洋,那时诏丘刚被一堆师兄弟捉着笑过闹过,走来的时候眼睛里都蒙着一层明光。
他蹲下来问当时刻意装得波澜不惊的齐榭,逗他:“阿榭,你现在知道了吗?腊月二十九是什么日子?”
齐榭抿唇,然后有些不自在地摆了一下手:“知道,师尊你的生辰嘛。”
诏丘就笑。
他说那天是诏丘的生辰,但是其实不算全对,不知是刻意还是无心,他漏掉了一件事。
那天,本该是他的拜师礼。
闻端总说诏丘还小,够不上当师尊的年纪,但明眼人都明白,这不是冲着他来的,只是一个略显隐晦的谎言罢了。
他想说的,其实是齐榭。
蜀中门派俨然,多是从古延续至今,便有一些不成文的规矩,是从早初几代掌门人那里一直传下来,因为没有重要到载录成册的地步,显得并不是那么强硬,但现在的诸多掌门还是谨受着这些东西,将它们当作训令。
其中有一点,是关乎各派首席。
掌门大弟子,往往是传承衣钵的天命之人,需得与师尊同心同德,敬爱师门,心性纯良,无过无伤。
后面几条其实不太紧要,毕竟凡夫俗子,若要追求全然无过,那现在在位的掌门基本可以滚下来一大半,所以紧要的,是第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