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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路

严温深一脚浅一脚踩到生兰阁的时候,擡头望了一眼。

他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来到这个地方了。

按理来说,浮月殿用来给亲传弟子居住,那最大的阁楼留给首席大弟子是理所当然。

但诏丘拜师比他自己早,先来先选,挑定了生兰阁,反而空置了在舟阁,以至于严温被掌门挑上做二弟子的时候,惶惶然不晓得住哪里。

他不敢逾越礼制,非要找到一个比生兰阁更小的不可,但除却在舟阁以外,其他阁楼都是一样的,除了位置毫无差别。

严温磨磨蹭蹭反而没有落脚点,揣着包袱跟着诏丘东走西走,就是不点头。

彼时薄日西沉,他们在在舟阁前面面相觑。

诏丘对于新师弟自然是亲切有礼的,看不得他如此拘谨死板,就笑着劝:“怕什么?都是住处,大丈夫不拘小节!”

严温很想告诉他,不是这么个“不拘”的法子,但初入莫浮派,实在胆小,不敢乱说话,生怕触了诏丘和闻端的霉头,只是疯狂摇脑袋。

诏丘无奈:“那其他阁楼有看上的没有,看上了就去住,现在已经快到宵禁了。”

严温彼时处于对门训门规两眼一抹黑的境况,一听这话,更加惶恐,于是更加疯狂的摇头。

他们已经在浮月殿走了整整三圈了,严温走出了一头薄汗,攥着包袱的掌心都是一片濡湿,两眼干净雪亮,但满满当当都是慌张和“我不敢”,看得诏丘发笑。

他就叉着腰:“那要怎么办呢?”

严温犹豫了一下,继续摇头。

诏丘上下打量他几眼,奇道:“师尊没告诉我师弟是个小哑巴啊?”

弟子擢选,门内弟子是可以围观的,更何况诏丘早得了闻端的令要去找有眼缘的来做师弟,早在闻端点头之后,新弟子拜师礼前就摸到籍贯册子,又拉着一路上来的其他新弟子仔细问过,将这个只晓得名字的亲传师弟摸清楚了。

所以这句话,还是来吓严温的。

只可惜严温千里迢迢而来,周遭万事皆新,也就如同万事带刺,让他越待越胆怯,真的被吓到,冷汗差点出来,憋出一句:“但凭师兄安排。”

“总算开口了。”诏丘咕哝出这么一句,当即朝内一指,“就住这里吧,离得近,我们可以......”

严温又摇头。

诏丘被他折腾得没办法,搬出掌门的大山,“师尊又没有反对。”

严温憋出第二句:“也没明说同意。”

诏丘心道,当然了,万一你不喜欢这里,我们总不可能把你强塞进去,所以还得你先挑。

但他不说,即便说了严温也不会信,于是彼时自己都没多大的诏丘立得笔直,蓝衣飘飘眉眼挑挑,被新鲜师弟激发出了潜能,迈出了诓师弟的第一步。

“你是下界世家子,肯定知道俗世的办法多,猜拳知道么?”

谈及俗世,严温就想到了拜别的双亲,稍微松和了一点了,乖乖点头。

诏丘伸出手,笑得露牙,“我们猜拳。”

他主意打得好,赢了就说胜者居上,发令让严温住这里,输了就说谦让败者,哄骗让严温住这里。

所以严温最后被他连诓加哄带吓,还是定了在舟阁。

后来严温和诏丘熟悉了之后,曾问过他为何不在那里住,搞得自己诚惶诚恐,最初几个晚上睡不着觉。

诏丘撂下笔,擡眼笑嘻嘻,乱编了一个:“拜师的时候师尊曾说你太瘦了,要多喂吃的打好体基,我怕你到时候发胖,其他阁楼放不下!”

严温就捶他。

其实他深知并非如此。

在舟阁是主阁,生兰阁距此最近,亲传弟子同进同出同修习,确实如此安排最好。

但他对这个地方的敬畏和避讳是从最开始埋下的,是以一有机会,还是会跑出去,蹭诏丘的生兰阁。

大多时候是从联系两阁的虹桥偷偷摸摸溜过来,有时候是拎着剑,在自家缺德师兄的带领下心惊胆战又倍感刺激地练剑,因为要注意分寸,不能杀出破风声让掌门闻端发现,更不能让爱溜达操闲心的闻理长老发现,所以他们每一次出门都像做贼。

有时候不需拿剑,他在藏书楼翻找到某一本落灰的古籍,笃定诏丘没看过,于是乎万分兴致盎然又幸灾乐祸的将书册塞到他们当日的课业中,师兄弟彼此抽查考验,他就乐得伪装自然,故意挑生僻的心法和剑招让他解释,诏丘但凡答不出,那他就完了,会被自己用各种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的语气痛斥一番。

诸如此类被塞在缝隙里当填充物或是压在桌案下当桌垫的书册都不太有营养,毫无疑问是祖师爷留下来的话本子,历任掌门不敢丢也没地方用,索性随心处理了。

但这些东西有两好。

一则,里面说不定会夹一些他们都没见过的古招,可谓沧海遗珠可遇不可求。

二则,即便严温真的摸到一本毫无用处的,那些书册的封名都无比深奥文邹邹,骗人一骗一个准。

他性子定,又很规矩,不会同外人开什么玩笑,唯独与师兄年龄相近又关系密切,于是将本就不多的少年心气全部交付,时不时捉弄一下,也算趣事一桩。

修习书册中的内容很讲底基和悟性,前者两人都是被闻端掌门往死里考校过,半点差错没有。后者要灵巧一些,无法强求。

但很遗憾,诏丘属于悟性很不错那一类,等他东拉西凑半编半骗,竟然真的能摸到书册内容的边,严温的拙劣演技就会瞬间露馅儿,然后被恍然大悟的诏丘追着打。

然后第二日,诏丘就会顶着硕大的黑眼圈,拎着“万恶之源”拍开在舟阁的居室门,一脸阴森诡谲反过来考验严温。

虽然是被欺负居多,偶尔反抗也被镇压,但他关于这个地方的回忆总是欢欣喜悦居多。

所以有一段时间,他根本不敢来浮月殿,连不得不将东西搬去浮阳殿都是让其他弟子帮忙。

自从二层东侧真正的屋主辞世以后,这座楼阁冷清了十五年。

严温有时候路过,只敢在外面扫过一眼又匆匆离开。

他有时候有心想进去看一看,却找不到借口,唯一一个可被当做幌子的齐榭比他还不愿意来,师叔侄二人只好一起装傻。

他回忆了好一会儿,伞面上铺了好厚一层雪,沉甸甸的。

严温倾斜伞面,转着伞轴一抖,视线所及正好是生兰阁二层紧闭的屋门,一时恍惚。

他下意识又要走,吱呀一声,门扇自内拉开,显出一道颀长孑拔的翩翩身影。

诏丘从中间居室出来,看见楼外还在落雪,琢磨了一下,又迈步进去。

修士五感灵敏,严温听到了一点模糊的人声,一来一回,似乎是有人笑了一下,人声停了停,窸窸窣窣之后,诏丘拎着一把伞出了门。

他还靠立在二层的廊道上,就瞧见擡首静立的严温。

门扉阖上,诏丘朝里看了一眼,还是拐过转角下楼。

他新换了衣袍,不是昨日被摧残千遍的那一身,也不是齐榭见过的繁复华丽的那一身,而是一件极其接近弟子服颜色和制式的蓝袍。

满头白发被玉冠高高束起,尾端轻轻拂动,诏丘拎着袍摆走过来:“怎么在外面干站着?”

这句话的语调也许和多年前的某个时刻重合,严温愣了一下,突然笑起来:“你们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