睚眦(2 / 2)

眼神慢悠悠转过,瞥到地上安静躺着的长剑上。

他持长剑走到这里,剑锋森冷,划过世间高山大川,曾斩无数诡谲秘阵,曾破无尽污沼泥潭,也灭过万千凶戾魂魄,却没想到最后一剑,杀的是云见山。

是他自己。

一片静默中,风声似乎都偃息了一点。

云见山瞥向从头到尾没再说话的诏丘。

后者正握着另一个人的手腕,明明自己都是满身的伤,却能在听他说话的间隙里瞥去一眼,眼神裹着森然外露的白骨,皮相带来的刻薄消失得一干二净,他不再说着一些混不吝的话,故意插科打诨来让别人忽略自己的伤势,只是垂着薄长的眼睑,看着温沉又难过。

他看着诏丘端绝的脸上出现这样突兀又无比自然的神情,突然特别、特别、特别欣慰。

欣慰到差点笑出声。

“长溟,伤害至亲至信,满身罪孽的痛,你也懂了吗?”

诏丘的眼皮很轻地颤了一下。

可能是云见山的表情太奇怪,,满目悦色混杂着削肤摧骨的疼痛,笑意又显得狰狞僵硬,所有人都投来了奇异的目光。

某一瞬诏丘嘴唇动了一下,似乎想要说什么,清若琉璃的眼珠转过来,却是满眼的悲悯。

云见山有一丝丝意外。

他费尽心力不惜用了最卑鄙的手段将一切真相摆在他面前,不是为了这个表情。

晏清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该怎么看他,有时候眼神不小心对上又会迅速撇开,站在诏丘和齐榭身边,既像一种守护,也像是寻求庇佑,但大多时候,晏清的眼神都是空洞的,茫然点在什么乱七八糟的位置,如同失魂。

乌流匕已经被捡起来,稳稳别在女修纤细的腰际,被雪白长袍掩盖了一大片。

她木然的表情因为这句话终于有了松动,长发微动,擡眼却扫过一道更加明显的目光。

依然是悲悯。

云见山从意外,到恼怒,直至此刻,他终于生出不解,试着走过去随便捉一个人问一问,却在浑身上下牵扯出更加深重的疼痛。

诏丘低头嘱咐了一句什么,晏清点点头,眨掉眼眶里的又一层雾气,安静走向了更远处的褚阳身边。

他似乎还想支走齐榭,只可惜后者不是很想在这个时候听他的话,于是他们还是牵着手,一起在云见山面前站着。

云见山等着他说什么,站了一会儿,终于诏丘的唇瓣翕张,先是唤了他的名字,“云师兄……”

这个语气和曾听过的所有都不同,喉口涌上一股腥甜,云见山重重咽下,掩藏异色看过去。

他晓得,以诏丘这样的性子,将自己藏得严严实实,看别人如看清水游鱼,又有了惦念,说不定会劝他放下往事不要执着,说不定还能勉强因为往日交际给他找一个妥帖的借口,说他着相了,生出执念生出心魔,这才做了很多错事。

每一个未能亲历他人处境的人都很容易说出很多看似有道理,但实则屁用没有的东西。

而所谓的安慰都是局外人无关痛痒的谎话。

但诏丘不一样,云见山以为自己可以听到一点什么其他的,甚至可以是一句骂辞,但他却听到了一句微哑的,

“……你只是被困住了。”

云见山低声呢喃,“是吗?”

心头的感觉异样,像是什么东西被点破,苦闷多年的情绪肆意翻涌,而他落坐其中,突然看不清前方是终路还是归途。

他在长久的愣怔之后放声大笑起来,笑意牵动每一块骨骼,带出撕心裂肺的剧痛,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到最后,他笑出眼泪,笑得用双手撑住膝盖,猛的喘了几口气,重重咳嗽几声才能稍微掩盖心口的感觉。

“长溟,你好善良,善良得都傻了。你不会以为时隔多年,站在你面前的还是昔日的云见山吧……”

他缓缓立身,揩走眼角余泪,却没顾被自己几番折腾得崩开的伤口,滚烫的血液再次流贯而出。

诏丘微微擡眸,不动声色将齐榭拉到身后一步,言辞镇定:“换魂术已成,你现在顶着云屿的皮,已经开不了阵法了。”

云见山的笑容有一瞬凝滞。

换魂术是医术中最难最高阶的法术,不同于夺舍之类是躯壳的转换,这个法术,换的是人的魂魄。

是将里子生生抽出来,又生生塞到另一个壳子里。

一人的魂魄剥离原身会有多么痛,初入新壳的时候会有多么不适应,多么慌张惶恐,他根本不愿回想。

更何况被他换魂重生的不是别人,是他的……亲子。

诏丘的眸光冷静,看他如同在看一个陌生人。

“你总是在找自己留不住,或失去的东西。”

这是云见山最不愿去面对的一道伤疤,如今被赤裸裸揭开,伤口崩裂出一地的血,他有点不自在了,“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诏丘慢吞吞的挠着某一处发痒的血痂。

云师兄……又问他这样的话。

他什么时候知道?

他很早就知道了,因为有人根本就不打算瞒着他。

“你应该问你的师兄,为什么那么想要我知道这些事情。”

诏丘意味不明的盯着褚阳,看后者面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红,终于出了一口被欺瞒多年的恶气。

“孟府小公子房中的阵法,究竟是谁画下的?庄宛童一个小孩子怎么会被牵扯进化骨往事?为什么会惹上一堆原本和他没有一点关系的恩怨?孟家的修士又都是谁布下?为什么要给我强塞那么多书册?为什么我随手一翻刚好就能看见换魂术?”

他冷笑一声,“谁说我心怀悲悯了?”

他诏长溟,分明就是一个恩怨分明,睚眦必报之徒。

下颔朝远处一点,又朝近处一点,“你们是觉得我蠢,还是生怕我不知道?又想要我知道什么呢?”诏丘擡手一招,破魄剑稳稳当当回到手中,“每一桩每一件,我都是苦主,但究竟谁在利用我戏弄我,你们师兄弟,给我个解释吧?”

褚阳和云见山都装哑巴,诏丘也懒得多问了,反正他都知道,不需要他们再一人给自己呼一道耳光。

他扭动着手腕,不久前才大开大合的骨骼发出喀喀清响,诏丘的眼神掠过天穹上的某一点,头也不回地嘱咐远处的两人:“把他们给我捆了!”

乌流匕出鞘再次引动惊雷,雪白一片直劈入地,惊起一大片沙土。

新的一道如渊沟壑豁然显露的时候,褚阳被晏清反手控住,云见山被严温突然袭来的杀招逼到了豁口边缘。

与此同时,齐榭早就备下的符纸忽然腾至高空,在一片浓云中熊熊燃烧,余烬绕着火舌飞速流动,化成澄蓝鎏金的细线,死死缠上了云见山和褚阳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