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光
诏丘这一觉,实在睡得很不舒服。
他伪装的本事再高超,生死面前,有的东西想瞒也是瞒不住的。
褚阳站在床边,看着齐榭极尽小心地给他喂完一碗汤药,眼神掠过他浑身上下厚到根本看不清身形的白布,不知道第多少回重重叹气。
帷幔大敞,是为了来探望的人能看到他的全脸,但实际上,有褚阳镇场,有心想多看一看的人都被他一脸不近人情给吓得退了回去。
也就齐榭和严温雷打不动,一天来晃几十遍。
前者自然是不捣乱,但后者忧心忡忡,捉着他疯狂追问,得了褚阳几百句保证还不敢放心,见面的第一句已经不客套了,而是神色焦灼,提着袍角跨过门槛就劈头盖脸一句:“褚师兄,我师兄不会死对吧?”
褚阳被他问得烦,齐榭虽然不开口,但每听一次,无论在做什么,手上的动作都会微顿,像一种极力掩藏但根本兜不住的心悸。
所以褚阳真的摆起了师兄的架子,还大言不惭道自己是太山派长老,远客来临必得厚待,不能悖逆此等尊长的嘱咐,一脚把严温踹了出去,顺带连坐了所有想来探望的小弟子们。
因为诏丘是被齐榭抱回来的,且他们四人自知瞒不住,干脆毫不客气御剑,大摇大摆回了凌空山。
山门前常有大片弟子修习或是洒扫,看到好几个衣袂飘飘浑身灵气但满身都是伤的血人乘着山风奔来,且个个面容凝肃如同罗刹,当场就吓哭了几个,吱哇乱叫一大堆,抹着眼泪滚去找严温的弟子严子潜。
但最后这一位是真的淡定。
他一身蓝袍迤迤而来,自晓得几位尊长回门,必然会第一时间去疗伤,先是派了几个小弟子去找合适的干净衣裳,然后召来门内的医修来给褚阳打下手,最后腾出一间极其宽敞舒适的客居,让弟子赶紧洒扫了做归一长老的居室,然后才迟一步现身。
而到今日,一干活着且活蹦乱跳的人都收拾了伤势,褪下血袍,除了云见山不愿来相见,晏清还有别的事情要办匆匆回了太山派,其他的都在诏丘的居室杵着。
严俨身后跟着好几个小弟子,自己手里也端着黑咕隆咚的汤药,推门而入。
黑如浓墨的眸子先是在非要撵过来的严温身上一点,“师尊。”
然后挨个见礼,上前呈药的同时,身后的小弟子各司其职分别逮住了一位尊长,然后盯着他们把满满当当的汤药灌下。
负责送膏剂的小弟子也派完了用场,跟着一起退出去,严俨最后一个退到门边,盯了一会儿严温,没见得他要和自己一起走,于是又垂下薄且白的眼睑,如玉手指拉过门环。
咔哒一声后,褚阳摸了一杯水冲散嘴里的药味,然后开始骂人:“你怎么还来?”
严温装听不见,脖颈伸长往床榻上一扫,马上就是一句:“师兄他真的不会……”
齐榭幽幽的看过来。
褚阳挥手,一记灵力掀开门扇,又要把严温丢出去,后者举手投降:“我错了我不说了。”
他绕了一个大圈子走到褚阳对面,在他要吃人的眼神里强作镇定也捞了一杯水,表面上慢吞吞的抿,实际上眼神一直往一边瞟。
瞟到眼睛都要抽了,他实在忍不住:“师兄他……”
褚阳额上青筋直跳,“出去!”
严温悻悻,暗地里扒住了桌案的木边,赶紧澄清:“我是说,师兄他什么时候醒!”
褚阳这才收了法术,蹦出一句生硬的:“不知道!”
严温也不装了,“你怎么会不知道?”
褚阳威肃的神色有了一瞬裂痕,他极力忍耐才没有动脚再把严温踹出去一回,深吸一口气:“我是医修还是你是医修?”
严温一脸真诚:“你是,所以我不知道,你应该知道,师兄他……”
瓷勺磕碰碗壁发出清脆的声响,齐榭听不下去了,撇过脸打断他:“师叔……”
严温赶紧应了一声,然后站起身,犹犹豫豫走到床榻前。
被褥压裹之下是长长的一条人形,不过此人被裹成了巨型粽子,之所以可以看出来是一个人,也仅仅是因为玉枕上落着一张苍白虚弱的脸。
那人白发深长,被散散拢到玉枕一侧,一直垂过手腕,看起来如雪清冷。
而他同色的长睫安静垂落,像是自顾自入了长梦。
不给他的脸缠上白布,只是因为诏丘浑身伤痕太多,不宜遮蔽到如此,且他面上的伤都是细长的割痕,袒露在外反而更容易愈合。
如今那些密密麻麻的伤口都结了痂,雪白膏药敷了厚厚一层,掩住了血痕交错带来的惊悚观感。
他本来皮肤就白,五官精致,睡着时松开眉眼会显得沉静,但可能是浑身伤痛太过折磨,如雪长眉微微蹙在一起。
齐榭盯着他身上乱七八糟的膏药,声音极轻:“才第三日,能恢复到这个地步已经很好了。”
当日一堆人将他带回来的时候,这人的五指已经破到不能看,白骨外露,血痂少说凝了五层,虽然洗涤干净再上药才是最好的办法,但他浑身都是深重的伤痕,五脏六腑全部被大阵的风流刺穿上百回,又是正儿八经的阵主,没有当场死翘翘也多亏了闻端临走前给他渡的灵力。
但即便心脉护住,他身上的伤也是很吓人的。
他们不敢把诏丘泡久了,怕他失血过多而亡,草草洗去血痂就开始上药。
褚阳当然冲在最前为他疗愈肺腑和一些大伤,但诏丘身上有无数石子,密密麻麻嵌在肉里,泡都泡不掉,几人一起上阵为他挑去这东西,看着他的皮肉因为这些伤又外翻溢血,浑身疲软,血红恐怖,差点把严温吓出心魔。
现下他浑身被清理过,伤药一日两换,齐榭和褚阳轮流为他注灵疏通经脉,已经养得大部分伤口愈合结痂。
但严温看他安静躺着,依然觉得揪心,瞅了好一会儿,后知后觉问了一句:“会毁容吗?”
褚阳和齐榭投来奇异的眸光。
严温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不对,他一脸困惑又端详回去,最终点头,“这脸,就算落伤也依然……”
褚阳坐在不远处,被他气笑了:“莫浮派有你们两位人才,真是天地毓秀。”
床榻上躺着的人,实在太能折腾了些。
要不是他现在深陷长梦没有抵抗之力,褚阳在给他注灵的时候多探了一遍,还真的不知道这人还留有后手。
不过并不是对自己。
他虽然大包大揽,是一群人里受伤最重的,但能猜到余下几人会对此行径不满,他千防万防也担心生出错漏,于是在大阵开启的一瞬,不动声色留了几道余力,用来……解契。
所以他们几个濒死之时,严子潜和十七瑜还能囫囵保得性命,作为门派的最后底牌,存续于人世。
但也正归结于此,其他人能竖着回来,他却非要横着不可。
褚阳的目光定在虚空中,白袍下的手指微蜷。
十七瑜也昏迷不醒,晏清一直照看,这几日都赶不过来。
但严子潜倒是毫发无伤,最多就是跟着他师尊吃痛,浑身上下被磨了一遍。
褚阳盯着床前默然的两人。
“如果什么事情都要你们这样横冲直撞以命为抵,两派毫无前途可言。”
他一骂骂了一圈人,连自己都不放过,严温清亮的眼珠子转过来,多日来第一次怼他:“我派还有我家子潜。”
当日境况,和十五年前何其相似,甚至因为结契,严俨的感知比当年的诏丘要深重得多,几乎是毫无遗漏的跟着他们折腾了一番,很显然,他什么都知道,甚至晓得……严温当时的将死之兆。
却死守诫令,绝不犯险。
齐榭继续给诏丘喂剩下的半碗汤药,褚阳一愣,慢慢琢磨他这句话,突然想,若是当年他们几人亦然如此,是不是事情会不一样?
却发觉他们师叔侄两人一起默契回首。
严温听到了他下意识的呢喃,身形微动,最后却落座床边,十指松松交握笑了一声。
“不会。”
他的笑容很淡,意味不明,言辞却肯定,说完之后,他就撇过脸,静静望着窗外被压了一层雪的梨树枝。
当日……师尊所言。
无论他们赶得过去赶不过去,结果已然不会变化了。
他们几人找到重质化魂阵阵界的时候,鬼童已经和师尊生出裂痕,反噬已成。
而闻端亲手埋下的自绝法术呼啸生效的时候,诏丘踽踽独行到阵眼,用不阻剑破开了大阵的第一道禁制。
近乎无用,又聊胜于无。
那一剑,正在玉灵之下,磅礴汹涌的灵气直冲九霄,和大阵的守生本意相融,竟然阴差阳错将几位尊长的一丝神魂送了进去,以诏丘破毒后爆发的灵力为引,缭绕内化,悬止整整十五年。
而十五年后,沧海桑田,旧日重现,诏丘濒死之时,所有契约全部消散,被护了十五年的两位玉灵放出余力,找到了被自己浑然未觉间困住的神魂,送来故人,让他们见了最后一面。
严温还记得闻端给他解释这一切的时候,鎏金双眸很轻的阖了一下,薄唇微张,对他说:“不怪你们。”
被困其中,幸事一件,惨事一件。
几位尊长神智半昏半清,借着被困大阵的余力,在人世间多留了很多年。
严温不知道他说的“不怪”,是指什么。
只是重重颔首,终于单独问了闻端一句话,也终于能说,“弟子明白了。”
这句话,诏丘却没听到。
严温的眼神清清浅浅点过来,看着安睡的某人。
“师兄他……究竟什么时候醒过来啊?”
其实看着他这样昏睡,自己还是有点慌的,因为他不知道诏丘是太累太疲乏,还是又沉沦往事,浑浑噩噩。
褚阳却没有一点要安慰的意思,火上浇油:“他应该会睡很久。”
齐榭和严温都愕然转过头,“会有什么后果吗?”
就见褚阳抖抖衣袖站起来,接过齐榭手上的空碗,将他们都排开,然后拨了一下诏丘的额发,意味不明的颔首。
两人都等着他开口,大气不敢出一个,严温最扛不住,一把将褚阳薅过来,逼他面对自己,“什么后果?”
褚阳怒目,一边暗道这俩不愧是师兄弟,薅人一样的痛,一边拧着眉,烦不胜烦:“就是躺得越久,好得越快的后果。”
严温被他气到,重重踩地:“褚师兄!你大白天的吓什么人!”
他怒气冲冲要走,反正这里已经不需要他挂念了,褚阳反而捉住他的衣袖,将他扯得趔趄,然后装腔:“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什么规矩!”
对于诏丘这样折腾且不要命的疯子来说,确实多躺一躺就能多消停,伤也就好得更快,但有一些脏腑的伤非要他自己运力不可,褚阳一招手,也不管这其实在别人的地盘,将严温和齐榭都顶过去,指着床上这张脸:“把他叫醒。”
严温说:“我不。”
他记性好得很,还没忘某人翻来覆去的反水,将他吓了六七八九跳,现在但凡听得褚阳的命令就下意识绷紧全身,一脸警惕,“你要干什么?”
褚阳面色镇定:“再不骂就骂不了了。”
他确实八百个心眼子,但床上这位才真不是省油的灯,一点不知道惜命,说死就非要死,要不是他还端着长老的架子,且身边有一个牵挂着诏丘又和他关系匪浅的晚辈,他非要忽悠着严温,一人揍某人一顿。
齐榭都听懵了,“什么?”
褚阳一脸威肃咳嗽了几声:“他要是醒了,我们三个都说不过他一个,你们仔细想一想,当日骗人最多最折腾的究竟是谁?”
与其等他幽幽转醒,不如下一剂猛药,顺带出恶气。
他提点完这一句就走了,将发挥的余地全部留给另外两人。
严温和齐榭面面相觑。
齐榭默默退步:“弟子不敢骂师尊,师叔您来吧。”
严温被赶鸭子上架,哈哈干笑,“原来我就敢……吗?”
他单手撑着床架,指腹摩挲着木面,试探着来了一句,“师兄,你要是不醒,我就把阿榭赶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