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
李长安在下春城住了一夜,翌日一早,城门刚开便出了城。
楼解红夜里没能如愿暖被,脸上倒也瞧不出多少遗憾,陪着李长安走出了半里路,手就不安分起来,但也没敢造次,只是伸手挽住了李长安的胳膊。
李长安偏头看向她,好笑道:“怎么着,要送我去太学宫?”
楼解红低着头看不到神情,沉默了半晌才低声道:“就许她送,不许我送啊。”
李长安愣了一瞬,随即恍然,这个她,说的不是洛阳,而是玉龙瑶。那次去西域,玉龙瑶从风铃宅院门前一路送到了城门口。李长安低头看了一眼她死死拽着自己衣袖的手,没再多言。
一个可以牵手并肩,一个只能卑微挽臂,后者看着似乎更亲近,可孰轻孰重,高判立下。好比养孩子,自小知根知底的,与半路捡来的,终归不一样。
又走出一小段路,李长安缓缓开口道:“我有个念头,尚不知可行与否,这段时日我会给燕小将军写封信商讨一下,若一拍即合,府里人手兴许就不够用。慕容冬青既然已经出了北雍境内,她爱去哪儿兴风作浪就让她去,更何况她身边还有个老鬼,为了活捉她平白折损咱们的人手不划算。你早些回去,也不必留人在我身边,人多眼杂反而容易泄露行踪,不然我这乔装易容就白费了。”
楼解红沉吟片刻,轻叹了口气,点头道:“是,听从王爷安排。”
李长安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翻身上马,唤了一声:“秋娘。”
楼解红缓缓擡起头,望着她,神色有些恍惚。
那日漠北黄沙,她也是这般坐在马上,低头望着她,眼神温柔却又藏着薄情,她道:“我娘说,女子到了这个年纪,吃过了苦头尝尽了辛酸最在乎的就只有孩子,剑门关那一夜世人都以为我沉迷酒色误了大事,李家倾塌皆是我咎由自取,却不知玉眉芳奉我娘之命跪在我面前以死相阻。这些年我始终想不明白,我娘为何忍心独留我一人孤苦伶仃,如今我好像明白了一些,她只是希望我活下去,若是能活的平平安安,堂堂正正就更好。”
李长安笑了笑,有些自嘲道:“为娘的心思只有为娘的明白,我这一辈子兴许是体会不到了。”
楼解红眨了眨眼睛,如鲠在喉,只轻轻唤了一声公子。
李长安直了直身子,望向前方,平淡道:“倘若真有一日重归江湖,你就做回你的谢秋娘,楼解红这个名字虽好,但我总觉着不适合你。”
李长安一夹马肚,绝尘而去,扬起一缕清风拂过女子腰间的红绸。
她立在原地目送许久,直到瞧不见那个身影,她才嘴唇颤抖,轻轻道了一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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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暖阳,湖水碧绿,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鹅鹅鹅。
双手负背走在湖边的老人望着那群在落子湖里嬉戏的大白鹅,冷哼一声:“好不容易栽种些莲子,都叫你们这些小畜生霍霍完了,改明儿就找个大点儿的铁锅,挨个炖了!”
老人说着气话,擡头朝湖边的篱笆小院瞅了一眼,余光瞥见那座只剩了一半的断义亭中坐着一个人。许是读了太多书,老人眼神不好,待走到近前才看清那人的样貌,老人面上一愣,脚下就跟着一顿。
坐在亭中的年轻公子扬起脸露出个笑容,起身拾起摆在石桌上的赤鞘刀走出断义亭,朝篱笆小院努了努嘴。
老人神情古怪的瞅了她两眼,也没吭声,埋头往前走。
小院似是有人长期打理,姜松柏走时什么模样如今还是什么模样,屋内也收拾的一尘不染。老人进屋后轻车熟路的搬出来一套茶具,年轻公子识趣的将桌椅搬到院中,二人落座煮茶,极为默契。
等水沸的间隙,老人终于百无聊赖擡眼打量了对面的人几眼,看着斗笠下那一头灰白开口道:“你如今这副模样,我看着心里还算舒坦。”
从下春城花了大半时日赶到太学宫的李长安无奈一笑:“季三万,你好歹也是德高望重的太学宫大祭酒,怎还这般小心眼儿,生怕我比你多活几年是不是?”
老人冷冷一笑,没好气道:“当年我没也比你大几岁,你倒好在不周崖躲了老天一甲子,出来以后还能在多活一甲子,我可没几年好活了。”
李长安微微垂眸,没有吭声。
老人今年七十九岁高龄,常人道八十一个坎儿,过了便是百岁天。那年二人相识时,李长安才十三岁,初到太学宫就给这个励志要读书三万卷的年轻学子泼了一头冷水,从此结下了梁子。后来李长安弃笔从武,老人埋头读书,李长安随军征战,老人埋头读书,李长安江湖传首,老人还是埋头读书,待到读完三万卷,放下最后一本书的那一刻,世间早已没了李长安这个人,季三万这个绰号也没人再喊过。
堵了一辈子气,读了一辈子书,季叔桓擡起浑浊的双眼,长长叹出一口气,“咱们多少年没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