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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2章

墨家不是没有胆气,也不缺胆气,否则怎敢抗旨十八道拒商歌王朝两代皇帝于门外,否则又怎敢在北府军功高震主的当年,仅以江湖人的身份给予不计后果的扶持。当然这个不计后果最终泯灭掉了胆气之下那份无所畏惧的气魄。

孟解斗年轻时曾亲眼见识过塞北关外的血腥战场,他与父亲就站在古阳关的城头,看着两军冲阵,喊杀震天,那些鲜活的血肉就如同他自幼便熟悉的木头零件一样,碎落一地。可木头可以拼装,这些残肢断臂却再回不去它们主人的身躯上。

只是后来,当那些浴血奋战的将士们手握第一把出自墨家堡的北雍刀凯旋归来时,孟解斗心中燃起了一丝从未有过的自豪火苗。当更多的胜仗接踵而至,当更多的将士平安而归,那丝小火苗便燃烧成了熊熊烈焰。六年间,父亲改良出了第二代北雍刀以及第一代弦机弩,那一年西北战事频繁,大小战役上百场,北契死伤近五十万,北雍却只有不到十万人。也是那一年,北雍刀与玄甲铁骑名震天下。此后,他接过父亲衣钵,日夜钻营废寝忘食,有了第三代,第四代北雍刀,以及同样经过三代改良的弦机弩。可以说,如今燕字军全军上下配备的刀弩,便是墨家两代家主共同的心血。

可当那个被世人视为救世英雄的飞将军葬身剑门关外,墨家的心血以及孟解斗的雄心壮志,便一起随风而去,付诸东流。

兵者,国之重器也。

刃者,兵之凶器也。

墨家不是上阵杀敌的小兵士卒,他孟解斗亦不是保家卫国的将军,可他呕心沥血铸造出来的北雍刀却是一把杀人凶器。北契蛮子可恶也可恨,但敌人也是活生生的人,无论多么崇高的理由,也改变不了他虽未亲手杀敌,却屠戮千万生灵的事实。自己这双被父亲赞誉为“开天辟地”的巧手,早已涂满鲜血,而代价便是用子孙后代去偿命。老天不公吗?恰恰相反,天地众生平等,没有谁恶就该死,也没有谁善就不该死。

站在古阳关城头的那一刻起,孟解斗就明白,父亲是赌上了全族人的性命只为一个天下太平。英雄之所以称之为英雄,便是敢为常人所不为,孟解斗不奢望做一个寂寂无名的英雄,只求不连累族人与子孙。不就是一死吗?连北雍一个普通小卒都不怕,他堂堂墨家后人又有何惧!?

可这个太平太难了,难到整整过去一甲子仍旧不见希望,难到他不得不违背祖训破例将女儿嫁给了一个外姓人,难到墨家堡从原先的五百人只剩如今的一百多人,他可以是北雍背后的无名英雄,也可以只是一个为保子孙平安的一家之主。

茶水已微凉,孟解斗平静开口道:“墨家祖训,墨者之法,杀人者死,伤人者刑,罪无可恕。孟解斗自知罪业深重,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何言有无胆气。只是可怜我墨家弟子,不知何时才能走出深山重见广阔天地。”

两个善字辈弟子听出言外之意,不禁动容喊了一声:“家主!”

孟解斗朝欲言又止的李长安摆了摆手,面容疲倦道:“少将军无需多言,请回吧。若孟解斗项上人头可解少将军心中怨气,也请一并拿去。”

从头到尾孟解斗未喊一声王爷,时至今日墨家仍旧把她视作当年的少将军,这份旧情是孟解斗最后的让步,亦是决心。

李长安沉默良久,端起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而后起身告辞。

孟解斗未再多言,目光落在空茶盏上,暗自叹息。如今已是北雍王的李长安不再为难墨家,那昔日旧情也就此不复存在。

离开墨家堡时,孟解斗三人亲自送行,李长安提了最后一个要求,说想去落雪湖看看,孟解斗既没点头也未摇头。

从先前进去的小门出来,李长安脚跟刚跨出门槛,身后铁门便迅速关上,比起先前有过之而无不及。李长安无声苦笑,看来这辈子都别想受墨家门人的待见了,除非……

李长安欲转身去往一里之外的落雪湖,跪在十步外的一个瘦小身影打断了她的思绪,定睛望去,正是先前与她一同上山的吴甲归。

闻声擡头的吴甲归也瞧见了她,脸上瞬时露出一抹欣喜,身形一动却好似有所顾及又老老实实跪了回去。能走进墨家堡的朱漆大门,在吴甲归的眼中,李长安便算了不得的大人物,但见那张丑陋刀疤的脸上冷若寒霜,吴甲归那点攀附的念头瞬时便熄灭了,不用想也知道,定是吃了闭门羹。

如这般有能耐的大人物都无功而返,自己跪在这里以为拿出诚心就能拜师的想法是不是有点天真了?

吴甲归这个念头刚起,李长安就又给她当头泼下一盆冰碴子,“死心吧,你就算跪烂膝盖也别想进墨家的门。”

吴甲归咬了咬牙,一个“我”字才出口,刚还在眼前的人已不知所踪。她兀自埋怨了半晌,重新挺直腰板。

李长安脚下一点,身影长直掠过,两次起伏便到了落雪湖边。

山下已是春意渐退,蝉鸣深深的时节,这个只有甲子湖一半大小的山中湖边却仍可见点点白雪。李长安蹲下身,伸手探入湖水,熟悉的冰凉彻骨犹如北雍最冷时节的寒冬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