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叶片锋利,有一片割破了他脖颈肌肤,鲜红的血珠连成一条直线顺着他胸膛往下滑落,没入温泉池水中,随水流荡漾洇染开来。
他似是感知不到疼痛,垂眸看着面前尔卿,脑海中响起先前那沉闷诡异的嗓音。
“你明知这是幻境,明知这是杀你的手段,还要进来?”
玉冥不语,视线寸寸扫过尔卿的眉眼。
这是幻境。
眼前的是,幻境中的尔卿。
外面的尔卿侵入不到他的幻境中来,有些话,便很好开口了。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尔卿有些不自然的笑笑,往后退了一步,却不料脚下鹅卵石太过光滑,身形不受控制的朝后仰去。
一只温热大掌捞住她腰身,将她用力按入怀中。
池水温热,两具身体更加温热。
“那日,应当如此发展的。”玉冥收紧臂膀,在她头顶轻轻吐息,脖颈血线逐渐加粗,往水中滑坠。
“听着像是借口,但那时候的我,并不知对你做的事会造成伤害,那时候,我眼里、心里,好似只有我一人。”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怀中尔卿挣扎起来。
玉冥将她用力按回。
他从阿娘死后便开始伪装,一直在伪装,极力压抑真实的自己,害怕被旁人看穿真实的自己,以至于现在连表述真情都做不到,只能在幻境当中。
他害怕骄纵尔卿吗?
并不然。
只是他惯来傲气,惯来如此,头一次碰上欢喜的人,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于修为大道上,他是宗师。
但在男欢女爱上面,他是婴孩,一张白纸。
害怕对尔卿如此低声下气,会被瞧不起,会被不珍惜,处处别扭。
“无需听懂,只需听着……”他右手抚上尔卿后脑,将她按在肩头,不让她看到自己此刻神情与面容。
这怕是此生以来,他最狼狈的一幕。
“是我不好……”
他额头抵着尔卿发丝,脖颈那锋锐叶片直接陷入肉中,鲜红血液霎时涌出,湿了他半边衣裳。
身下温泉水散开大片淡淡的红,颜色跟着越来越深,如酿成的酒。
“疯子,傻子……”脑海中那声音充满讥诮,“你既要赎罪,那这身体不如给我,物尽其用。”
如同爆炸,他体内蓦的膨出无数黑色魔气,萦绕在周身,朝他七窍、伤口争先恐后涌入。
眼前幻影尔卿被瞬间冲散,玉冥竭尽全力抵御,但这一次魔气甚是汹涌,似是准备多时,他一时之间竟处于下风。
……
白雾如云海飘荡,尔卿一身红裙斜倚在树梢,看在树下站定似木偶的男人。
一手拿着匕首抵着脖颈,逐渐深入,立刻有血色涌出。
她冷笑一声,手中捧着一坛酒仰头灌了一口,酒水太烈,呛得她眼尾发红。强忍着咽下酒水,仰头开着灰蒙蒙的天。
“这样……也算对你们有个交代了。”
心中怅然,空荡荡的,这些年出来,什么都没有得到,倒是失去了不少。
她扯唇发笑,仰头又一口接一口的灌酒。
酒坛拎起,酒水已然干涸,她随手将酒坛扔在地上。
咔嚓一声,她余光追寻着地上碎片,忽而瞥见丝丝缕缕的魔气在白雾中游荡。
双眼一眯,循着那魔气来源——玉冥。
尔卿坐直身子,心里暗自思忖,她就知晓没那么容易。
许是陷入幻境中,求生欲望还很强盛,魔气自动护主了。
她轻轻一跃,跳下树梢,朝玉冥走去。
那魔气忽而急速旋转,将玉冥整个包裹在内,似是黑色的茧。
尔卿握着铁铲,尝试敲击了下这茧,坚硬如磐石,纹丝不动,一时之间犯了难。
他若不愿偿命,她只好送他一程,但眼下看,很难让他偿命。
这黑色魔气,若是现在的她使出全力,要破除也未必全无可能,但是……
她手肘压在铁铲上,眼底神光落寞暗淡。
正如乌梢临死前说,“我们小妖,不该有太多牵涉……”
否则就会跟眼下一样,剪不断、理还乱。
她又仰头看天,嘴里低声喃喃,“花娘、乌梢,我该如何是好?”
浓郁血气,透过那厚厚的魔茧而出。
尔卿深吸口气,罢了,就算如此扔着他不管,兴许也会失血过多而亡。
她朝着黑色蚕茧上空一伸手,一块色彩斑斓的石头便飞灰她掌心。
沉沦珠,里面蕴藏着玉冥进入幻境后发生的事,但她没兴趣看。
收回这东西,只是怕落入心怀不轨的人手中,惹出祸端。
走出一段距离,天色骤然黯沉,仿佛突将一块幕布将天色遮拢。
尔卿擡头望去。
天边飞来一片浓黑的云层,正如那日太阴宗上飞来的魔云一般无二。
她脚下步伐倏然止住,凝神去看,便见云层拨散开一片,褚熄大喇喇站在最前方,分外惹眼。
他朝下低头探查着,时不时皱眉沉思,似乎在捉摸如何破除这片白雾迷阵。
“褚熄?!”尔卿神色一肃,“他怎么在这儿?”
褚熄有备而来,这片迷雾兴许抵挡不了他多久,尔卿当下决定先回村疏散村民。
几乎是同一时刻,头顶战鼓声擂动,犹如闷雷声滚滚,震撼人心。
尔卿几个起跃消失在原地,没有看见身后那黑色的蚕茧咔的轻响,出现一条裂痕,内里有诡幽的红光冒出。
村民不多,疏散起来十分容易。
尔卿将他们送到小妖怪们的住所,这些小妖怪平日无事,喜欢挖洞、挖地道,今日算是派上了大用场。
“你们现在此处躲藏,我若不来,谁都不许出去。”
尔卿叮嘱完,扭头便走。
屋子不完全的小妖怪,大眼瞪小眼。
良久,不知是谁忍不住试探性的开口。
“那个……你们的耳朵,是真的还是假的?”
“当然是真的了。”
“真的是妖怪?”
“自然!你们凡人……是不是害怕我们?”
“害怕嘛……能不能让我摸摸你们的耳朵?”
寻常打猎惯了,见多了虎豹豺狼兔子野鹿,还是头一次瞧见这些东西化成的人形,实在稀罕。
小妖怪们:……
尔卿姐姐这些时日究竟让我们躲什么呢?
外面天色全然黯沉,恍若黑夜提早到来,浓郁的魔气随风在空气中肆意纵横,浑浊的令人作呕。
尔卿闭目手中掐了个诀,与外围弥漫的白雾所感应。
白雾经过炼化,现在已经可以与她产生共鸣,能朦胧看到外围情况。
如她所料,褚熄有备而来,正在想办法驱散迷雾。
只见他祭出一把长剑,通体漆黑,斑驳破烂,似是还未锻剑完成的残次品,但剑身处处透着诡异,令人浑身不自在的气息。
魔气注入,那柄破剑竟发出一声长鸣,似人凄厉喊叫声,刺的人耳膜生疼。
一剑挥出,剑气携带肉眼可见的红黑之色,将迷雾一剑劈成两半,中间浩荡清明。
尔卿震惊,“只一剑就……”
目露沉光,不敢轻敌怠慢,当下纵身跃至屋顶。
红裙随风而起,分外惹眼。
“褚熄魔头,好久不见啊?”她笑颜如花。
褚熄隔着许远望着她,风姿绰约、眉目如画,与她四目对上,恍若一脚陷入泥沼之中,险些沉沦,慌忙稳定心神抽离,后背已然沁出些许冷汗。
“你便是让我手下传话,坐镇这村子的尔卿大妖?”他嗤笑一声,“尔卿本尊认得,大妖?又在何处?”
尔卿微怔,眸光逐渐冰冷,“前几日屠杀村子的魔,是你的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