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已过
素白的指尖顺着多年前的墨迹缓缓移动,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尽了故事的末章,一个家族的荣辱兴衰也随着书页的尽头到了尾声。
那些因为苦难而流淌出的泪水,早在跌宕起伏的故事里渐渐干涸,沈筠知慢慢合上了书,想要与纪献川诉情几许,又不知该从何开口,最后只是目光怔怔地叹了口气。
与在南都扎根几代的贵族们相比,纪家算得上人丁“凋零”。纪家没有庞大的族系,没有稳固的靠山,纪献川的祖父纪缬本与父母生活在燕州北部的一个村子,家中还有个年幼的弟弟。与所有战火纷飞的故事一样,先是村子里的男人都被充了丁,又在一个与寻常并无不同的下午,辽人的兵马冲进了村子,带走了很多女人。
不过半年的时光,他们便失去了父亲和母亲。纪缬带着弟弟在许多地方躲藏过,直到寒冬再临的时候,好心的邻居奶奶再也拿不出多余的粮食,为了能让自己和弟弟活下去,他便去了军营。
十二岁的纪缬靠着自己的血肉杀出了一条路,每月发军饷的时候,他都会把大部分的让人捎回村子。直到第三年的春天,纪缬已在军中坐到了副尉的位置。正是这一年,大庆的军队接连打了胜仗,为边境的城镇赢得了喘息的机会。
休战的日子里,纪缬特意回了趟村子,等待他的却只有残垣断壁,村中早已没了活物。年幼的弟弟不知去向,不知生死,一直到纪老将军死前,他依旧没有找到这个答案。
纪缬再次回到军营后想明白了一件事。上位者的权利斗争中永远有被牺牲的渺茫众生,也许普通人穷极一生都无法改变上位者的决定,那他能做的便是将这些无谓的牺牲降到最小。
那时候辽人与大庆在边界的争夺更像是一种游戏般的试探,边境上的那些城池你占几年我占几年,军队中的大部分官员已经习惯了这种钝刀割肉的局面,甚至如何从中牟利早就成了军队中彼此心知肚明的事情。
将领庸碌无为、士兵游手好闲,除了像他家人那样被无端牺牲的百姓,似乎没有人不满意于这样的局面。
此后的五年时间里,他一路坐到了参将的位置,也终于让在南都里高枕无忧的皇帝看到了这个毫无背景的小人物。纪缬被召回都城面圣,他向帝王承诺,若能掌管大部分的兵权,他能将辽人打到嘉峪关外。从皇宫中离开后,他被授予骠骑大将军的职位,之后的十四年里,就如他当初所承诺的一样,彻底结束了这场战争。
大将军纪缬的名字从此在都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其中他以少胜多、游击伏敌的几场战役更是在酒楼茶肆间广为流传。
因常年征战在外,自纪缬起势以来,到驸马纪敏煜那一辈拢共只有三男一女,除去嫁进许家的小女儿,只有纪敏煜在年幼时被留在了南都。
这十四年间纪献川的两位叔叔先后战死,祖父纪缬功成身退之时虽是权势滔天,但早已身负顽疾,在边关安定后的第二年春日便离开了人世。至此,纪家血脉仅剩下纪敏煜一人,而他这些年也因为不能随哥哥和父亲征战在外多有抱憾。
册子的最后,写的是纪家终于喜添麟儿,长公主为其取名为“献川”。
这本书上有许多人的笔迹,很多事情的叙述用的是第一人称,看得出是从纪缬开始便在上面记下了纪家几代人的故事。
“望吾儿承其父志,晓祖父缬之宏愿,以孤身争天下太平,无相隔、无流离、无失亲。”
沈筠知正仰卧在纪献川的膝上,她默默将合上的传历抱在自己的怀中,才擡眼看向他。正侧头看着另一本书的男人即刻便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低头问道:“要起来吗?”
沈筠知点了点头,顺着他扶着自己肩膀的手翻身坐起,寻了个干净的地方将书妥善放好,才又坐到了他怀中伸手搂住了他的脖颈。
“你可会不甘心?就这样放弃。”沈筠知埋在他的颈窝里,几近蚊喃地低语着,她知道他能听见。
看完了书中所写,自然也就懂了他从前那些看起来过于固执的坚持是为什么。
他对得起父亲留给他的志向,对得起母亲为他取的名字,除了没有为自己考虑过将来,他始终依照着那些期许一步步做到了“争天下太平”。
“我没有不甘心。”纪献川缓缓摇头,亲昵的距离让这个动作更像是恋人之间的缱绻小意,“也没有放弃。”
“我幼时北境安定,父亲说有纪家军镇北,可保关内数十年的安稳。朝廷重文抑武,创盛世太平并非只能从军,所以我决意入仕。”
仗,谁都可以打。只有身居高位,才能决定要不要打。
于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带着鸿鹄之志向着金銮殿出发了,最后落得个险些身死的下场。
“十四岁那年一朝受挫,我茫然过很长一段时间。后来拜在师父名下上山静心习武,才在天地间慢慢想明白了一件事。”纪献川说得轻描淡写,但那时候的他所承受的远比这更沉重些。
终日酗酒、消沉自堕的父亲,心有所执、忙于复仇的母亲,没有人能告诉他该怎么办,又该去哪找一个正确的答案。
“救万民是救,救一人也是救;救人性命是救,救一方安稳也是救。”纪献川轻轻拍着她的背,似乎她才是需要被安抚的那一个,“想明白了这些,我才终于能把那些浮躁的心绪摒弃,学着在其位而谋其事。”
纪献川的手停了下来,转而将她抱得更紧了些,语气中的浅浅笑意盖过了方才的肃穆:“更何况,我即将拥有一位如此厉害的……夫人。”
利民之道自有千万,若是祖父泉下有知,想必也会觉得他如今所做之事并不背于纪氏家训。
“夫人”这两个字从他口中念出仿佛格外动听,让沈筠知忍不住擡头去看他。
方才哭得有些肿胀得双眼感到些许刺痛,需要她眯起眼才能看清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专注、澄澈,又带着不易察觉的爱意。
“眼睛肿了。”沈筠知的语调里带上了一点撒娇的意味,“是不是有点丑?”